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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屐女神
  来源:广大基层委员会 发布时间:2020-05-19

 

    从故居老宅出来往南走,走进繁华的第十甫,街口就是当年西关最大的木屐店梁财记,现在成了步行街无数服装店中不起眼的一间。

当年的梁财记两面墙上的橱窗挂满男装、女装和童装木屐。男装木屐都是长方形或圆头形的光身屐,屐皮多是黑色轮胎皮。女装木屐款式却是五花八门,最多的是花屐,屐面上绘有各种花鸟鱼虫或山亭水榭,有平底屐、高底屐;屐皮都是各种颜色的胶皮,皮面上还绘有花纹图案。挂满木屐的橱窗把梁财记并不宽阔的店面装饰得琳琅满目,吸引着西关男女老少的眼球。

喜欢穿木屐的丹青姐姐,自然是梁财记的熟客。她是杰仔在老街的邻居,比杰仔大七、八岁。那年,杰仔还是个八、九岁的细路哥,丹青姐姐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是往日锦纶绸缎庄老板的女儿,那年头,家庭出身不好的她,被内控限制升学,只读完初中就被早早分配到街道服务站当上了一名糊纸盒的临时工。

丹青姐姐朦胧地感受到人们歧视的目光,但她还是觉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她不愿意像那些追求“革命时尚”的男性化的女孩那样,竭力掩盖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身上弥漫着一种自然的女性之美。她夏天喜欢穿薄如蝉翼的V领乔其纱上衣,玲珑浮凸的身段若隐若现。冬天喜欢穿紧身高领毛衣,把她那好看的“三围”突显出来。头发扎成一个直发马尾巴装,蓬松的一字刘海下,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在那个崇尚男女不分的人民装、女孩子千篇一律地留短发或梳小辫子的年代,这样的打扮,已经非常另类。而更另类的是,她脚上穿的木屐。那是一双绘有含苞欲放并蒂莲的花屐,浅绿色的软胶屐皮上绘着一对戏水鸳鸯,屐后跟高高的,有点像高跟鞋。在文革风暴尚未刮起之际,这种另类之美,顽强地生存在西关的大街小巷市井坊间,却不被主流社会认可,人们轻蔑地把这些追求美的女孩称为“串女”。然而在杰仔看来,穿漂亮花屐的丹青姐姐却是他心中的女神,她的另类之美其实是原生的女性之美,撩动着杰仔的心扉。

在木屐声嗒嗒的街道上,杰仔常常和小伙伴们玩打陀螺、滚铁圈、弹波子、木头公仔、仆匿匿、跳格仔、跳骑马、抓沙袋、拍公仔纸等游戏。当爸妈不让他出街玩时,极不情愿的他,就只好趴在趟栊后面静静地听着小伙伴们嬉戏玩乐,凝神谛听着老街的动静。趟栊上横架着几根圆木的空间,是他感受外界的视听之窗。久而久之,他竟然能够辨听出不同人等的木屐声:

“噼哩啪,噼哩啪,噼哩啪啦噼哩啪……”一串串快速跳跃、有点凌乱而又清脆轻盈的屐声,夹杂着欢快的喧哗声飘然而去。这时,杰仔笑了:这一定是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地追逐打闹。

“踢哒哒,踢哒哒,踢踢哒哒踢踢哒……”一阵节奏缓慢有点拖沓的屐声传来,接着是“轱辘——轱辘——”的拉动趟栊的声音,杰仔就知道,这一定是隔壁的四婶和张姨提着油光铮亮的藤手抽,买好了肉菜结伴归家。

“嗒托嗒托,嗒托嗒托,嗒托嗒托……”一阵节奏平缓略显沉闷的屐声传来,这时杰仔知道,是咕哩佬陈叔出街来了。他趿拉着那双圆头光身木屐,要到九如楼叹他的“一盅两件”去。

“的的得,的的得,的的得得的的得……”这一串串木屐声特别清脆响亮,仿佛是在那一块块麻石板上敲响了动听的木琴,这时趴在趟栊后的杰仔就会兴奋地把他的小脑袋伸出两条圆木之间,他知道,丹青姐姐出来了!杰仔耳边仿佛飘过丹青姐姐那双花屐“奏响”的粤乐《步步高》的轻快旋律,眼前浮现出白净的裸足穿着高高的、纤瘦的花屐款款而行、婀娜多姿的她。

那天,丹青姐姐牵着杰仔的小手,走进了梁财记,熟门熟路地为杰仔选了一双半大男仔穿的童装花屐,屐面绘有鲤鱼跃龙门的图案,又选了一对透明的胶屐皮。一位大眼伙计瞄了瞄杰仔的脚仔,拿起小锤,抓了几颗三棱钉,“噼里啪啦”三下五落二,一双漂亮的小木屐就钉好了。它就像是荔枝湾头卖艇仔粥的小游艇,屐身就像是船身,屐皮就像是船篷。大眼仔轻轻地把它放在柜台上,眯起双眼端详着自己的“艺术品”,然后得意地吊起嗓门向着收银台高声唱道:“开嚟嗱住,一蚊两毫——”,收了款的伙计又拖长声音接唱:“盛惠单收——”。此情此景,又仿佛在表演粤曲对唱。

杰仔穿上丹青姐姐给他买的漂亮木屐,拉着丹青姐姐的手,两双木屐在麻石板上欢快地叩响,“的的得得的的得……”仿佛是两架木琴奏响了轻快的二重奏。杰仔感觉到,熟悉的蜿蜒的街巷、天天经过的梁财记、住惯了的青砖大屋、听惯了的嗒嗒屐声……,这一切都变得特别有趣、靓丽、动听。那时的杰仔并不懂得,这就叫做“风情”——风物和美女融合而成的意境和情愫。然而,在少年杰仔朦朦胧胧的意识中,他对如此熟悉的情境感到特别亲切开心,是因为有丹青姐姐在他的身旁,拖着他的小手,身上淡淡的清香沁入了他的心胸。

然而,一夜之间“破四旧”风暴刮到了西关,红卫兵杀气腾腾地把陶陶居改成“东风楼”,把莲香楼改成“东升楼”,把皇上皇改成了“红上红”……,还烧毁牌匾、砸烂龙柱、剪开窄腿裤、砍断高跟鞋、撕烂花衣服、铲平飞机头……。杰仔和丹青姐姐所熟悉的梁财记也改成了“反修屐店”,一双双漂亮的花屐被劈开烧成焦炭。木屐声嗒嗒令人沉醉的西关风情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老街内小市民平庸安静的生活也被恶浪掀翻,富裕人家的青砖大屋大多被红卫兵破门而入抄了家。杰仔的家虽然幸免于难,但从此爸妈就把趟栊牢牢锁住,杰仔被困在家里,不能迈出家门半步。这时,小学也接连“停课闹革命”,广州连一张平静的书桌都放不下了,杰仔被阿嫲带到增城乡下去避祸了。

增城,荔熟时节已渐渐远去。荔枝树下的杰仔似梦非梦,“嗒托托——嗒托托——”,耳边响起了一阵阵沉重拖沓的木屐声,眼前浮现出的丹青姐姐显得很异样,她满脸憔悴疲惫一拐一拐地走来,杰仔伸出双手拉住了丹青姐姐,可是顷刻之间,丹青姐姐却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逝……。

杰仔猛然惊醒,沉重拖沓的木屐声已在梦中遥遥远去。“吱吱唧唧吱吱唧……”,耳边悄然响起的蝉鸣声掩盖了梦中的木屐声。杰仔感到若有所失:可爱可亲的丹青姐姐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堪?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听大人们说,梦是反的,但杰仔却半信半疑,为他心中的花屐女神感到担忧。一阵说不清的酸楚、哀愁和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时的老街,正在开批斗大会。丹青姐姐被押上波台,成了被批斗的主角——串女。她的马尾装被绞成蓬乱的男仔头,乔其纱上衣被撕破,漂亮的花屐被当作羞辱她的所谓“串女标志”吊在胸前,引人注目,一双凤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她一言不发,任由那个红卫兵头头声声呵斥而毫无反应,时而呆呆地凝望着前方,时而低下头来盯着洁白的裸足和胸前的花屐,强忍着屈辱的泪水,竭力不让它夺眶而出。

参加批斗会的街坊,没几个是真心要批斗串女的。人们注视着台上的丹青姐姐,就像观赏粤剧花旦的表演。人们的目光中闪烁着同情、好奇、不解、惋惜,当然也有人是幸灾乐祸的、淫亵的。

此时,涌入她脑海中一切都变了形:黄绿色的军装、一尺长的红袖标、哐当响的武装带、沙哑粗厉的呵斥声、大人们的私语声、青砖大屋的青蓝颜色、孩子们的喧哗吵闹声、白底黑点的麻石板、台下攒动的人头一片乌黑、麦克风的凄厉回响、稀稀落落的口号声……,所有这些物像的颜色和声音仿佛都失去了原貌,搅成了混沌一片的血色迷雾,向她奔涌而来,吞噬着她的躯体……,她的精神世界一时之间陷入极度的迷惘之中。

之后,丹青姐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也不梳头洗漱,被绞成男仔头的头发像鸟窝那样盘在头上。乔其纱上衣又脏又破也不换,赤裸的双足沾满了污垢。她抱着被劈开两半的花屐,整天坐在被红卫兵抄得空荡荡的三层青砖大屋的客厅里,时而呆呆地抬头仰望,但又看不见天,好像在数星星,但又不见星星。时而低头凝视着怀里的花屐,像是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时而对着镜子痴痴地、左右顾盼地傻笑,喃喃自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词:“串女、串女、串女”。时而抱着头浑身颤抖低声哀求:“唔好打我吖,唔好打我吖!”……

如水一般清澈灵动、如玉一般晶莹剔透的丹青姐姐,难以想象地变成了一个不修篇幅、行为怪异、思维混乱的疯婆子。面对不成人样的女儿,被红卫兵批斗多次的老爸老妈不敢怨言,只能唉声叹气以泪洗脸。女儿沉迷在自己心中变了形的世界里,根本就不理睬爸妈的关切呢喃,爸妈也只好陪着女儿呆坐,生怕发生意外。然而,意外却终于发生了。

丹青姐姐趁着老爸老妈不留意,溜到了天台上。此刻,残阳倚伴着晚霞,已从圆形变成了半圆形,它仿佛无限依恋这个世界,竭力要把绚丽的光华洒落在这个城市。这时,花屐女神的“魂”,似乎又回到丹青姐姐的身上。霞光洒落在她的胸前和肩上,好像把一件金黄色的霞披罩在她的身上。她温存恬静面带微笑,像要迎接一个灿烂光明的世界。她一似闲庭信步,要迈向天际拥抱夕阳,没有半点迟疑,跃下了天台……

血红的残阳不断下坠,彩霞像碎片那样飞溅起来,残阳迸射出最后一缕光芒,然后悄然消失在城市的怀抱中。丹青姐姐跌落在一块巨大的麻石板上,鲜红的液体从嘴角喷涌出,染红了她的乔其纱。被劈成两半的花屐跌落在她的身旁,鲜血溅在屐面的并蒂莲上,两朵待放的粉红色花蕾仿佛幻化成鲜红色的怒放的莲花……

翌年早春,杰仔被阿嫲从增城带回到西关老家,此时的杰仔并不知晓丹青姐姐之死。当他听到小伙伴们诉说这段惨痛的故事时,幼小的心灵经受不住突而其来的猛击,竟若无旁人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惊动了左邻右舍。一个不谙世事不懂风情的细路哥,他的情感和泪水是清纯、真诚的,没有半点虚伪。他心中日夜思念的花屐女神,就这样在老街远去的木屐声中飘然而逝,这个世界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丹青姐姐呢?这实在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清晨,杰仔耳边响起一串串木屐声,“的的得,的的得,的的得得的的得……”,老街上仿佛又响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木琴声,清脆响亮而又朦胧飘忽、若真若幻。这时,杰仔依然习惯地把他的小脑袋伸出两条圆木之间,盈盈泪眼之中,仿佛又再浮现出白净的裸足穿着高高的、纤瘦的花屐的丹青姐姐,她款款而行、婀娜多姿,迎着朝阳和彩霞翩然远去……

许多年之后,人到中年老成持重的杰仔回想起少年时代的这段经历,写下了这样一段充满情感和哲理的文字:

此情此景如此凄美!丹青姐姐,一个年轻的生命、纯美的精灵,就这样瞬间玉殒香消。人世间美的事物似乎总是容易逝去或破碎,不是吗?热情、纯洁、高贵的樱花,从花开到凋零,只有十来天。诗人温庭筠因错过了“朱樱之期”,而为美的转瞬即逝扼腕叹息:“空看翠幄成阴日,不见红珠满树时”。诗僧苏曼殊则为樱花被风雨所毁而哀叹:“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美到极致、美的尽头往往就是毁灭,而美的毁灭往往是与人们对美的占有欲和破坏欲有关。丹青姐姐之死就是如此,她是被一种魔鬼般的力量和人性之恶所毁灭的。人们以革命的名义,无情地毁灭掉一切美的事物和人物。美的躯体是如此羸弱,无力对抗魔鬼之力和人性之恶,就像爱斯梅拉尔达之美无力对抗副主教弗罗洛的恶那样。美的灵魂又是如此绵绵悠长,也像爱斯梅拉尔达之美那样,随着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传世而永恒。

丹青姐姐之死已过去了半个世纪。对于这个世界,她只是被毁灭掉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千万个美的个体之一。她是那样卑微,不能与爱斯梅拉尔达相比,但是,在我生命的年轮之上,丹青姐姐的毁灭,与迷人的西关风情的消逝一起,留下了一道永远的“美的伤痕”。

                         

                                作者:谢炜如2020年5月16日于番禺海龙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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