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关冼基走出的中山少年带领我们走向共和
说起冼基,西关人总是怀着崇敬。
由上下九拐进房屋低矮,马路狭窄、商铺杂陈的十八甫,往沙面走去,马路左边有一条街,街口蓝色路牌写着——冼基东。
冼基东的街口很不起眼,但只要你驻足那里,不用往里走,便会感觉到有一股气扑面而来。这是一股大气,历岁月百年,无论抗日战争时期的硝烟抑或文化大革命的狂涛,竟未动它毫发——青石板路依然平整,华宅依旧屹立,矮脚门上的喜鹊一年一年地鸣唱着春天。和大马站的书院、新河浦的官邸的湮灭与残破相比,你会奇怪,怎么就是冼基东能藐视时代的风云?
“冼基”这个地名其实是蕴涵着血海深仇的,以至居住西关那么多年,我不曾有勇气踏进去一步(写到这,我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这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冼基,是岭南冼氏在广州聚居繁衍生息的地方之一。清朝顺治年间,尚可喜和耿继茂率领清兵攻打广州。明朝官兵奋起反抗,在广州人民的支持下,坚守城池九个多月。尚可喜攻陷广州后,下令在广州城内见人就杀,被无辜屠杀的百姓多达几十万人。当时,冼基被清兵四面包围,冼氏人家无路可逃,绝大多数躲在冼基涌边的芦苇丛中,以求躲过劫难。谁料正当清兵大肆屠杀之时,天竟下起倾盆大雨,涌水暴涨。离岸较近的人欲爬上岸,却被清兵砍杀;离岸较远的则被洪水卷去……
是这个连天都不助善良的惨绝人寰的故事,让我几十年来对冼基望而却步。或许是这个最原始的故事太过血腥,西关人努力把它冲出了记忆,让另一种色彩巩固了它在自己心中的印象——据说,在清末,广州数得出的名医如罗培初、刘赤选、卢世贤、余澡芬、谢惠民、欧少章等都曾在那片血土上悬壶济世,使这短短几百米长的小巷,医馆林立,成为名扬省港的“中医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试图以这样一种大仁大爱来冲淡那个血光之夜的巨痛。而在事情发生的二百五十年之后,一个中山籍青年,从这条小巷走出,以济世为旗,发出了一声摧枯拉朽的怒吼,并最终掀倒了那个皇朝,让广州数十万冤魂得以安息。由此,这一条小巷便赢得了西关人深深的尊敬。
2011年一个冬日,我终于踏进了冼基。距中山青年从冼基出走已经超过一百年了,伤痛似乎已经磨灭了。
从康王路进入“冼基社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街道北墙的关于中国医家的彩瓷宣传墙,诉说着这小巷不寻常的过往。经一百多年后,街道两旁的清、民两朝房屋鳞次栉比,风貌依然。西关“三重门”——雕花矮脚门、趟笼和大木门的青砖房,那是清末的建筑;罗马柱西式小洋房,那是民初的代表作。然而,重门深锁,何处寻觅当年名中医的仁踪?
此时,斜阳淡照,午后的冼基东像昏昏沉睡的老人,行人的足音如轻轻的鼾声扣着寂静的青石板街道。忽有一股“当归红枣茶”的甜香隐约飘来,氤氲地撩起了童年的记忆:那是西关女孩子初长成每月必服的养生茶啊,浓浓的,甜甜的,暖暖的……记得还有“四脉饮”、“八珍汤”,这些养生珍宝一定出自这条小巷的某一位名医之手吧?那么慈爱地把西关女儿养得娇柔婀娜。
循着这股熟悉的芳氛,我在冼基东漫步,追访昔日一个个仁医的名字和他们的施医济世之处。我想看看那些写着名医名字的红字灯笼;想看看坐在酸枝椅上候诊的遗老遗少;想看看名医用来开药方的大铜墨盒。还想参观“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健康拜君赐”的招牌,想走进趟笼里面,欣赏西关名门大宅特有的各种艺术品;想在街头巷尾听一声“伙计,慢打锣。打得锣多嘈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长”的“卖武佬”吆喝……走过了曾经治疗过陈毅夫人的“温病名医”刘赤选的医馆门口(不过后来又有人告诉我,刘赤选医生是在和平路行医);走过曾开设20家“惠民医院”的谢培初医生的医馆门口,我在冼基东33号与15号这一列房子前留连。
我在寻访一个人,寻访他从走向共和的伟大足迹。
那是一个春天,历史上说是1893年。这个人挟着巨大的声名从澳门而来,他选择了这一条声名遐尔的“中医街”开设“东西药局”,旨在医国医民。这里哪一间房子的门口曾张贴过这样的广告:
“敬启者。本局敦请大医师孙逸仙来省济世,旧岁底因事返澳度年,今已由澳回省,谨择于月之初十日开办。所有赠医出矫规定,一律如前。每日十点钟至十二点钟在局赠诊,不受分文,以惠贫乏。……先生素以济民利物为心,若有意外与夫难产、服毒等症,报明危急,无论贫富俱可立时邀至,设法施救。幸毋观望,以免贻误。”
这光滑平整的麻石板,哪一片曾留下他的脚印?那青砖石脚的缝隙,可曾回荡他的殷殷医嘱?而这一列楼房上的哪一个房间的灯光,曾照耀过“反清四大寇”激奋的脸庞?哪一张书桌承托过他的巨肘和宏愿,伴他描绘“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伟大理想?
冼基,这条足以让西关人永远骄傲的的小巷,有整整一年时间,伴随一位伟大的人,孕育他从医人到医国的伟大构想,晨昏暮夕,目送他匆匆的脚步,四方奔走——有时是赠医,有时是访贫。麻石无言,胸中已是风云激荡,革命党人在他的召唤下,不时集结东西医药局,啸聚掀开一个新的时代。
又是一年春天,他终于坐不住了。他知道在那个国家积贫积弱,深受列强欺侮的时刻,救人已经不能救国,唯有寻求更有力的良方。他怀揣在家乡中山翠亨村起草的《上李鸿章书》,把医药局交给自己前国文老师区凤墀女婿尹文楷医师代他处理诊务,委托自己的的亲密战友陈少白留在冼基东西医药局为他清理股本,然后和陆皓东踏上了“上书李鸿章”,寻求救国之路。
历史没有记载壮行的具体日子,然而,从此,冼基便和那个伟大的名字——孙中山,永恒地连在一起,因为那条条麻石板,铭刻了一行引领中国人走向的不可磨灭的脚印。
孙中山从冼基出走后,是再没有回来过了。因为他已渐行渐远,从一个寄希望于某清大臣进行社会改良的热血青年涅变为一个开天劈地的领袖。而孙中山之后,中医街继续繁盛了几十年,一代一代的名医在此地广布仁术仁心。几十年后,那股当归红枣茶的甜香,温暖了这个冬日,也温暖了一个西关女子寻访的旅程。
这两天去拍摄时,发现一间屋被烧通顶了,冼基不毁于战火,不毁于文革,却毁于今天,这些全部挂不牌的民国房子,被外地人用作仓库,的确也有些让人心痛的感觉。
这几间可能有一间是孙中山的中西医药局,但无从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