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狗五短身材，赤膊穿条“孖烟囱”短裤，晒得乌黢黢，剃个小平头，精灵鬼马，增城话学得惟妙惟肖，锄头一扛，赤脚走在机耕路上，活脱脱一个农民头，人们几乎忘了他是个知青。细狗原是滴酒不沾，下乡第二年春，细狗收到一封家书之后，买回来一瓶增城土烧酒倒头就灌，发疯似地嘶喊，然后蒙头大睡。后来我才晓得，他当过旧保长的老爸被当作“国民党残渣余孽”，在押送回乡的路上投河自尽了。从此，细狗渐渐喝酒喝上了瘾，没钱买酒就拿些口粮去换。细狗渐渐变得粗豪不羁，村里每逢喝酒必有细狗，借酒消愁泄恨，一醉方休。

那天，我弄来一大瓶增城土烧酒，煮了一钵大头鱼，把细狗叫来，哥俩对饮。细狗一来就要划拳：“九纹龙呀，三突出呀，五一六呀，四个兜呀……”，划拳的口诀不伦不类，全变成了文革流行语，都是细狗胡编的。我拳术差，可运气好，老赢。半瓶土烧酒源源不绝喝进细狗嘴里，“猫尿”一落肚，轻言细语变成了狂言乱语。

“肥猪猡这条死咸虫，看上阿萍了，哼，看我把他阉了！”细狗咬牙切齿。

“阿萍是我们细狗的，谁敢动她我就……！”我也陪着切齿咬牙。

肥猪猡叫朱耀罗，被知青们简称为猪猡，是公社派来的工作组长，一身肥膘把四个兜的军干装都撑破了。这家伙讲话喜欢带粗口，像带语气助词那样。“社×员们，泥马过海，毛×主席话×斋：世×界革×命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将会取×得大×胜利……”一段毛泽东语录带了十几个“×”，语录还未读完，几十个知青全笑得前仰后合。

肥猪猡有个黄脸婆，却经常到豆腐房和女人打情骂俏，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在阿萍的脸蛋和胸脯上扫来扫去溜溜转，肉呼呼的双手装作拂打谷尘往阿萍屁股上拍。暗恋着豆腐西施的细狗早已怒火中烧，今乘着酒兴把个肥猪猡骂了个狗血淋头，恨不得全村人都听见；划起拳来声嘶力竭，恨不得把肥猪猡的四个兜、江青的三突出，还有中央的五一六通知等当红的文革玩意，都当作烧酒狠狠地喝下去。不知不觉，大瓶土烧酒喝了个底朝天，狂言乱语变成了不言不语。细狗踉踉跄跄去撒尿，半天没回来，我只好打着手电筒满世界找，最后在豆腐房找到了他。这家伙一泡黄汤撒在了地上，一头趴在水缸边上呼呼大睡，“小弟弟”还留在他那条“孖烟囱” 短裤外面……

细狗大发酒疯的事很快传遍全村，第二天细狗就被押去“企波台”，罪名是“污蔑革命干部”，幸亏人们没注意那划拳口诀，否则，“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条就足以叫细狗吃不了兜着走。然而，那年头批判会都开疲了，没人当回事，社员们拖男带女嘻嘻哈哈像趁墟看大戏那样，任凭肥猪猡声嘶力竭，没人理会。轮到细狗上台了，他把两个酒瓶往脖子上一吊，晃晃荡荡，走起八字步颠到台中央，衬衣一脱裸露出胸脯上两个大字——酒鬼，又像孙猴王那样挤眉弄眼扮鬼脸，拿起两个空酒瓶扮喝酒，两个看押他的民兵反而成了跑龙套的。顿时全场狂笑，怪叫声喝彩声盖过了口号声，比个粤剧大老倌出场还好看。批判会开不下去，人们一哄而散，把个肥猪猡气得半死。

企过波台的细狗没事一样，酒照喝，猪照骂，只是不敢再吼那口诀，见到阿萍就脸红。肥猪罗呢？还来不及找机会报复细狗，就被人打了小报告，说他读语录加“×”，用粗口篡改毛主席语录，只得灰溜溜卷铺盖回公社交代问题。听说后来被人斗了个半死不活。

许多年过去了……。

海鲜坊灯红酒绿，包厢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喧闹声：“五福星呀，大鸡六呀，四姑娘，大三元呀……”，声音是那么熟悉，我一看，是细狗！眼前的细狗，一身酒气，满面红光，喝的已经不是增城土烧酒，而是蓝带马爹利，喊的划拳口诀已不是文革流行语，而是地道的广东“五指诀”，脖子上吊的也不是空酒瓶，而是小蜜的性感玉臂。后来我才听说，细狗练就了千杯不倒的本领，当了专门设宴赴宴的接待处长，被人戏称为酒局局长。

（西窗夜语之八预告：《夜走石滩》）